当艾拉斯疲惫不堪地从皇都驿站走出时，正是灰袍考核的前一天。
他身后跟着的赫那抓着他披在身上的斗篷，好奇地四处张望，显然她已经相当信赖艾拉斯了，两人同行的身影宛若兄妹。皇都的繁华是从边境出发一路经过的城镇不能相提并论的，对出身游牧部落的赫那来说，周边的一切都新奇异常。
相对的，大道上的行人也向他们投来好奇的视线。
且不论艾拉斯那副过于光鲜的衣着和穷酸相貌的反差，出身拜亚的赫那带有皇都人鲜有的小麦肤色，面容特征也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帝国境内的人。二十天过去，她稍微长了一点肉，虽然总的来说还是过于纤细了一些。她的头发分成两股束好，衣着打扮像是一个农家女孩。
驿站附近就是皇都最大的商铺街区，毕竟驿站和卸货场连在一起。艾拉斯要拜访的基恩商会也在附近。通过他和格斯在边境找到的那个游商的介绍，他得到了几个懂得拜亚语的皇都商人的情报，优先度排在首位的便是基恩商会的会长。
要走到商会门面的时候，从眼前的拐角走出来一名少女，和艾拉斯对上了视线。
两人同时愣住了。
少女身形娇小，披散着栗色的卷长发，面容端庄，仿佛被融化雪水洗过的明亮无垢的深蓝色双眼给人相当和善的感觉。她身着以白色为底色的女式长袍，相当衬和她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她是来到商店街采购物资的圣职者。
艾拉斯几乎想一巴掌狠狠拍在额头上，在心里诅咒自己的运气，就算找遍整个大陆都没法找到比眼前这名少女更让他不想碰见的人。比起和她不期而遇，艾拉斯宁愿出现在拐角的是那个和自己一见面就要针锋相对的奥古兰多家的大小姐。
眼前的少女名为伊兰娜·温亚特，圣城出身的圣教法师，霍兰塔希丝大主教的侍女，驻守于圣城设立在皇都的修道院，身份是一名主教。杜维什拉德家族寻来对他进行“灵魂探查”的法师便是她。
那是一个可以窥探重要记忆的法术。能对灵魂进行探查和干涉的法术派系，除去炼金时代的亡灵巫术，就只有元素时代被复兴的圣教借由“神骸”重新构筑的新神术了。
考虑到家族不会让前家主研究过亡灵术的事情暴露，伊兰娜恐怕是一无所知地被什么编造出来的正当理由骗过来的，毕竟“灵魂探查”也可以用于检查诅咒和心理创伤，在比炼金时代更为的遥远的神权时代，这个法术用于审视教众对主神的信仰。杜维什拉德家族的人，是打算检查艾拉斯体内的灵魂人格，而艾拉斯被搪塞的理由则只是检查身体是否无恙。
和埃尔曾对艾拉斯施展的附身亡灵术一样，“灵魂探查”施展的时候，施法者要和被施术的人在相当近的距离对视。
被伊兰娜按住太阳穴，和她对视的艾拉斯，被近在咫尺的少女的美貌所震撼，思维也变得迟滞起来。
但随后他就感到一阵心悸，对亡灵术略有涉猎的他看穿了少女施展的是精神系法术，那些怀疑自己的旁系家族的人的脸立刻闪过脑海。因为害怕秘密暴露，他情急之下，做出了事后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无礼之举。
当时他突然把脸凑上去，强吻了伊兰娜。
做出这种举动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交叠的嘴唇分开后，伊兰娜从惊愕退后到陷入混乱再到失声呜咽，然后眼里含泪从房间逃出的身影跃然在目。
其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偶遇的伊兰娜在惊讶之后便半是畏惧半是恼怒地瞪视他，艾拉斯再找不到比现在更窘迫的情景。
回想起那时嘴唇的触感，他不禁感到气血上涌，心里懊悔得无以复加。若是能把那时的自己拖到眼前，他难保自己不会把那家伙痛打到失去意识。
这时伊兰娜忽然注意到了跟在艾拉斯身后的赫那。
原本一遇到生人便会退缩的赫那反常地没有躲到艾拉斯的身后，只是出神地打量伊兰娜，原因大概在于伊兰娜亲和而圣洁的气质。
伊兰娜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艾拉斯。
艾拉斯瞥了瞥身边的赫那，很快找到了原因。从赫那的衣领可以看见她过于凸显的锁骨，还有隐隐露出的伤疤一角，再加上赫那的拜亚人外貌，很容易能推断出她是一个奴隶。
艾拉斯额头开始渗起冷汗，他能感觉到伊兰娜产生了莫大的误会，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由于气氛实在太过尴尬，光是该不该打招呼他都拿捏不准。
沉默许久，感觉芒刺在背的艾拉斯选择直接撤退。
“失礼了，温亚特主教。”他快速地念完，舌头几乎打卷。然后便和一时没反应过来的伊兰娜错身而过，抓着斗篷的赫那紧紧跟在他后面。
即便离去，艾拉斯也有种视线黏在后背的感觉。直到走进基恩商会的门面，他才松了一口气。
店里面坐在被几捆货物包围着的圆桌前书写文案的人抬起头打量他们，那是一名装扮相当有异域风格的中年男子。他留着络腮胡，蓄着长发，耳侧的头发编成相当数量的辫子，有几条末端串着珠链和铜币。他身形健硕，肤色很深，与其说是个商人更像是个异域牧民，不过他显出的豪迈气魄让人能立刻明白他便是这个商铺的主人，也就是基恩商会的会长。
艾拉斯马上明白过来他会被推荐为拜亚语翻译人的原因——眼前的男子，是拜亚出身。
一看到男子的赫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怯懦地攥紧了艾拉斯的斗篷，对着艾拉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商会会长也注意到了赫那，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数秒，随即以微妙的笑容面朝艾拉斯：“您好，我是基恩商会的会长庞托·罗德，有什么需要，客人？”
作为统领一个商会的主人他的帝国通用语说得相当流利，从发音看，他的名字确实是拜亚人的名字，但是罗德却是帝国人中比较常见的一个姓。
艾拉斯报上自己和介绍人的姓名并说明了想让对方充当翻译的来意后，庞托很是热情地招呼两人进到商铺的里屋坐下。
“请稍等片刻。”庞托说完朝正在里屋整理货品的徒弟使了个眼色。
他的徒弟会意，走到了更深处的房间去了，艾拉斯注意到这个外表年龄大约十四五的少年学徒的相貌似乎也是拜亚出身。
坐在身旁的赫那突然拽了拽艾拉斯的袖子。
艾拉斯看过去，发现她正一脸潸然地盯着自己，眼里满是乞求。她犹豫地张了张嘴，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说了些什么。
艾拉斯自然听不懂她的语言，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察觉到这一点的赫那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原本饶有兴致地旁观的庞托会长突然豪迈地大笑起来，引得两人注目。
“您很受她喜爱啊少爷。”笑完之后的庞托这样说道。
艾拉斯轻皱眉头，示意他说明。
“她刚才说她会好好听话，请你不要卖掉她。”
听了这句话，艾拉斯顿时感到哭笑不得。
赫那对庞托的恐惧，源于这名商会会长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拜亚人外貌，她大概是误以为艾拉斯准备将她作为奴隶卖给眼前这个拜亚人了。自边境回来近一个月的旅程里，艾拉斯的照料虽然称不上悉心，但对于一直被当做奴隶的赫那来说却是相当值得依赖的。
“劳烦您说明一下，我没打算卖掉她。”艾拉斯只能耸耸肩，请求庞托会长。
庞托会长微笑，用拜亚的语言，以尽量和善的语气对赫那解释了几句。
赫那像是稍稍放下心里，却仍以湿润的双眼往上望向艾拉斯的脸，像是在求证。
所谓惹人怜爱，说不定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艾拉斯不禁这样想。
他只能回以笑容，伸手抚摸她的头，借此肯定。
两人的互动使得庞托会长忍不住再次大笑出声，这个男人整个人就和自己的商会门面一样，一直豪迈地敞开大门，毫无遮掩。在帝国皇都做生意，他也丝毫没有没有掩饰自己出身的意思，反而一身大胆的拜亚风格装扮。同时和内部堆满货物的店铺一样，他也潜藏着相当的底蕴，双眼里永远透着商人特有的精明。
这时他的徒弟端着托盘回来，托盘上有三个杯子，看来是要以酒水招待客人，他熟练地把装着不同饮品的杯子分放到三人面前。
放在赫那前面的是装着热山羊奶的带把木桶杯，分给艾拉斯和庞托的则是金属制的圆酒杯。完成任务的学徒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便返身去整理货物了。
“怎么样？我徒弟很机灵吧。”庞托笑道，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儿子。
艾拉斯点点头，看向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琥珀一般的上等蜂蜜酒，还带着一股清凉的香气，应该是加了薄荷。赫那的那杯山羊奶香味也异常诱人，似乎融了黄油进去，惹得赫那忍不住咽口水。
艾拉斯有些愕然，作为招待初次见面的客人的酒水，这样的规格出乎意料地高，庞托似乎很中意他们这对客人。
“来，我敬您，少爷。”
庞托举杯，艾拉斯不失礼节地握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身边模仿他们努力端起木桶杯的赫那的样子很是可爱，让人忍俊不禁。
薄荷蜂蜜酒清凉的味道从舌尖滑进喉咙，让人瞬间感到神清气爽，旅途积攒的困倦一扫而光。
喝完酒的庞托放下杯子，打开了话题：“我过去也是个奴隶。”
此言让艾拉斯竖起了耳朵。
“我所属的部落因为瘟疫变得衰弱，父母也因为传染病过世，然后其他部落乘虚而入吞并了我们的部落，当时我只有十一岁，就那样变成了奴隶。”庞托把玩着酒杯，回忆着说道，“后来我和一个经常过来行商的帝国游商混熟，他看中我说要收我为徒，就把我买了下去，我跟了他的姓。我跟着他学习行商跟了十多年，帝国的语言也是他教的。直到现在我另立门户有了这般成就，都是托他的福，他对我而言，是父亲一般的人。你大概也能看出来，我徒弟也是拜亚人，早些时候我还在边境行商的时候，从拜亚赎回来的。”
庞托说着认真看向艾拉斯：“所以我很尊敬您，少爷。”
艾拉斯终于明白他如此款待自己，是因为他误以为赫那是被自己从拜亚的某个部落赎回来的。
艾拉斯摇了摇头：“你误会了。这孩子并不是我赎回来的，我在边境遇到她的时候，她……说来你可能不信，她被一具会动的尸体追赶，那是巫师的造物。我只是碰巧救下了她，找到你也是想探听她为什么会遇上那种东西。如你所见，我是个法师，正在调查边境有关亡灵术士的传闻。”说着他指了指背后的法杖。
“是这样啊。您不用担心我不相信，僵尸和巫师，这样的传闻我听说。最近几年北方境外确实不太正常，我也是靠和拜亚部落做生意起家，所以也认识现在仍经营此道的一些同行，我商会下属的商人中就有不少做跨境生意的。”庞托摸着下巴思考，突然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只不过最近两年跨过剑刃要塞的商人基本上……都失去了音信。”
“失去音信？”
“对，他们若是从拜亚回来有货物带到皇都，会到我这里卸货。但是最近跨过边境的商人，别说带货物回来，连人都没影了。这种事本来也不奇怪，那边毕竟是无法地带，原本就是在刀尖上做的生意，运气不好连尸体都留在拜亚的大有人在。但最近发生得太过频繁，现在我们这边已经没人还敢越境了。介绍你来的那人也是我们商会的人，三个月前我们通过信件，他滞留在亚冈很久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到境外去。”
从庞托这边得到的意外情报让人更加不安，但还需要更多线索。
“劳烦你问一下，我想了解关于她会被僵尸追赶的前因后果。”艾拉斯指了指赫那。
庞托对赫那说了几句话。他的语气很温和，结合他特有的那种商人能拉近关系的和善氛围，让原本还对他心存恐惧的赫那逐渐放松下来。
不过艾拉斯脑海中浮现起赫那吃东西的样子，总觉得这杯让她喝完后一脸满足的山羊奶的作用更大一些。
赫那蹙起细细的眉毛，努力回想了一会儿，然后断断续续地用拜亚语回溯她与艾拉斯相遇前的经历。
艾拉斯发现庞托会长的表情越听越严肃起来，直到赫那好不容易说完，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像是方才刚搞砸一笔大生意一般。他没有立刻向艾拉斯转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在整理思绪。
“是个很吓唬人的故事。”数秒后，庞托开始用帝国语言转述，“她说她当时正在被部落的商队带往其他部落的路上，然后商队被一大群会动的尸体袭击了，一大群，说得有些含糊，但我估计超过百来个。商队的人被杀掉后，也重新活动起来攻击活人，她在商队的人和尸体的混战中披着帐篷的碎布从里面逃了出去，我想是因为她身形小的关系。不过她逃走的时候被其中一只僵尸察觉，被它追赶了很长的距离才找到一块很大的石头爬上去。然后就碰上了您还有您的同伴。”
听完艾拉斯感觉头皮隐隐发麻起来。
他有预想到赫那是从亡灵术士的袭击中逃生的，但具体情形和他的想象有些出入。他原本以为袭击赫那所处的商队的亡灵术士用的是和当年屠杀他们村子一样的招魂术，甚至他觉得幸存的赫那身上可能带着和自己当年相同的“亡灵刻痕”。
但事实上，这次的亡灵术士是以操纵大群僵尸的方式，以物理手段袭击了赫那所在的商队。
这种手法上的差异意味着，袭击商队的亡灵术士和十多年前屠杀自己村子的亡灵术士并非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高，也就是说在边境活动的亡灵术士不止一人。
另一方面，拜亚很久未曾骚扰帝国边境，前去拜亚的游商全部失踪，拜亚境内亡灵术士操纵僵尸袭击拜亚人，将这三件事串联到一起，可以联想到一个相当恐怖的结论——
拜亚的部落很可能已经被亡灵术士大批地毁灭了。
这并非不可能，拜亚的所有部落都没有法师这个概念，自然也没有抵御法术的办法。当初拜亚大一统时期大举进犯帝国的时候，帝国就是依靠在战场投入元素法师将局势扭转的。
猜测亡灵术士的目的让艾拉斯感到脊背发凉，会涉足禁忌的人，也会践踏各种底线，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
艾拉斯思索许久，以一声叹息打破僵硬的气氛。
“只能先把这事放到一边。仅凭这点线索，要断定拜亚全境都出了大乱子还是勉强了些，说出去也不会有多少人信。”艾拉斯搁置了这个话题。
庞托会长点了点头，拜亚境内的问题和基恩商会有不小的利益关系，只是现在他们的推论还缺乏最关键的实证，不管是大肆宣扬还是向帝国军报告都没有意义。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你，罗德会长。”艾拉斯说着把手放到赫那的头上，“我会付给你报酬，可以把这个孩子托付在你这里吗？”
原本艾拉斯打算把赫那送到圣城设立在帝国皇都的修道院，然而他现在很意外地发现基恩商会比任何地方都适合收留赫那。庞托会长在这一点上值得信赖，从他对徒弟很好这点可以看出来，而且他还懂拜亚的语言。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本人的意向。
“唔……这个孩子和我女儿差不多年纪，要由我这边照顾她是没什么问题。我有信心在三个月内教会她基本的帝国通用语，只不过……”庞托说着挂起揶揄的笑容，“在那以后如果她还是执意要跟着少爷您，我可不会挽留。”
“只要悉心照料，她应该会亲近任何人，不记得我也没关系。”艾拉斯摇头。
自己只是照料了她一个月，被商会收养安定下来后，她应该会把自己忘掉。艾拉斯是这样认为的。
“不不，第一个照顾自己的人，地位是非同寻常的。”庞托很坚定地否定了艾拉斯的想法，大概是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赎回他的帝国游商在他心里的地位无人能代替。
这话让艾拉斯有点受感触。
在庞托把这个决定翻译给赫那后，赫那再一次，以和刚才一样的乞求眼神看向艾拉斯。
如此依赖艾拉斯的样子，像是在应证庞托的说法。
“我不是把你卖掉……呃……那个……有空的话，我会来看你的。”艾拉斯感觉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只能磕磕绊绊地挤出话来安慰她。
庞托强忍着笑意，一字一句地翻译了艾拉斯的话。
赫那失落地垂下眼帘，但很快又再次抬起脸。从她的眼神看，似乎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
她点了点头，示意接受。
“意外地是个坚强的小丫头啊。少爷，我敢和您赌两个银币，等她从我这里学会帝国语后，一定会亲自请求跟随您的。”庞托适时地开起客人的玩笑。
刚认识就揶揄对方，却并不让人反感，这是大商人特有的交际魅力。
“那我就把赌资预存在你这里。”艾拉斯也回以玩笑，摸出两枚帝国银币放在桌上，作为照料赫那两三个月的支出，两枚银币绰绰有余。
然后他站起身：“如果还有需要的话，派人到杜维什拉德的府邸知会一下，位置在皇都东城区。”
庞托也站了起来，送艾拉斯到了店铺门口，然后弯腰向他行了一个姿势相当奇特的礼，大概是拜亚风格的礼节。
赫那也跟在一旁，满脸不舍地以相同的动作对艾拉斯行礼。
艾拉斯只是挥挥手，便转身离去。
隐隐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也曾像赫那一样依赖过某个人。
搜索着断片一般的记忆，再一次，特丽莎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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